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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八章 弱羽可憑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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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重天上鮮血遍地,小泥巴蒼白著臉臥倒於地,盡失神智。在闔著眼的間隙,他墜入一個久遠的夢境。

方才在祿神風濤漱擊的劍光之下,他節節敗退。軒轅劍吹毛立斷,他的手腳在劍鋒前被輕易斬落,連魂心也受重創。他失血過多,無力倒地,神識落入泥潭似的黑暗裏。

他像是在一片迷霧裏行走,盡頭有光。光漸而近了,他聽見天壇山上槐葉沙沙的響,夏蜩不知倦地長鳴,衛河潺湲而過,水聲泠泠,再近一點兒,他看見斑駁的竹影,清靚齋室中,白衣女子捧著劃花盞,在與微言道人吃茶。

光穿過竹簟,水紋似的落進女子眼裏。天穿道長望著正在漏窗外瘋跑的那個小小身影,嘆道:

“易情這娃子,真是不適合學道。”

微言道人奇道,“他冰雪聰明,你怎地說他不是學道的材料?”

“《道德真經》裏早說了,上善若水,水善利萬物而不爭。可這廝動若脫兔,偏不安分,比起水來,倒更像火一些。”

微言道人舒開眉頭,“水有水的好,火有火的妙。不如讓那娃子往後習三昧神火道,適才適用。”

“這倒不是習甚麽道的問題。微言,我看見他魂心裏跳躍著火苗,我怕他若有一天循我的蹤跡,那心火會成毒獠烈焰,教他滅亡。”

天穿道長說著,眼中有抹不開的憂色。

遠處的小孩兒似是望見了他們,啪嗒著腳步跑過來,泥濘的身子攀上窗欞,驕傲地向他們舉起手裏用白茅紮好的草人兒。那草人一只肥胖滾圓,一只綴滿白花,還有一只小小的和他們牽著手,像是一家三口。

“師父,道人,瞧我紮的草人兒!”小泥巴興奮地叫道。

微言道人點頭,笑呵呵道:“紮得真好。”

“你不用心學劍,反來做這些花裏胡哨的玩意兒作甚?”天穿道長卻說。小泥巴難過地低頭,將草人抓在手心裏。茅草松了,牽著手的草人兒也分開了。微言道人看得心酸,方想擰頭與天穿道長說話,卻聽她低聲道。

“我不可與他親近,因為我不想讓他走我走過的路,重蹈覆轍。”

“重蹈覆轍又如何?那孩子有逸群之才,說不準能實現前無古人之業。”微言道人道。

天穿道長卻搖了搖頭,說:“他不應走我的路,他心裏藏著烈火。若是如此,終有一日會他會被燃燒殆盡。”

那時師父所說之話,小泥巴並不明白。

而如今他已知曉了其中意義。明白他如今正是覆車繼軌,在做與當年的師父如出一轍之事。然而他卻不曾後悔。

光明漸漸遠去,天壇山的圖景如畫卷般緩緩收起,小泥巴又重新墜入黑暗的海洋。

他在黑暗裏站起身來,胸口發著亮光。低頭一望,那是他的魂心,猶如熒熒燈燭。一直以來,他想如古舊傳說裏的燭陰一般光耀幽微。而如今他已有了這份力量,哪怕需付出生命的代價。

他想起在滎州火神廟地牢中的那一夜,他施用寶術,險些讓魂心生出裂痕。那時的他因對喪命的危怖而不敢用盡全力,此刻卻是以身作薪之時。

小泥巴用手握住了那團微弱的光芒,低聲念道:

“——寶術,張炬燭天。”

剎那間,虐焰自周身而起,燒穿陰晦瘴霧,沖破重重夢境,直抵景霄天。

小泥巴猛然張目,此時的他倒於祿神之前,四體盡失,可烈焰卻生作手腳,讓他踉蹌站起。他看見血流至踵、臉色蒼白的文堅,看見持劍的祿神、驚惶的福神與壽神。怒火與仇怨傾瀉而出,剎那間,景霄天被燒燔一凈,萬裏成灰!

雲層自雪白染作漆黑,絮子似的紛紛飛散。那黑灰色猶如潑墨,頃刻間將五重天鯨吞。灼熱的巨浪撲面而來,幾乎將皮肌烤得幹裂。而正在此時,小泥巴的魂心如燒久的香柱,一觸即散。劇痛如雪流沙,急速他的湧遍全身。

流火明亮燦爛,好似雨霰,灑落三神衣上,熊熊燃燒。三神難看地翻騰滾地,畫水精咒,卻不能令其熄滅。因這是以粉身碎骨為代價換來的真火,是曾將九重霄焚作焦燼的燭龍之焰。

“救命,救命!”

祿神驚叫著揮舞軒轅劍,然而即便是神兵利刃,又怎可抵無邊瀚海似的烈焰?火焰燒穿了雲層,三神狼狽不堪地滾落下景霄天,馬球也似的在雲片上彈跳,渾身焦黑,已現肉下白骨。

只要仇怨不息,他們便會被這烈火折磨永生。

“救甚麽命?”聞此叫喊,小泥巴冷酷地道。他那以焰火而成的手臂輕輕一擺,雲層便被灼開一只大洞,三神尖叫著墜落,而他對此冷眼旁觀,似在俯瞰螻蟻。“我未革你們的命,已算得大發慈悲了。”

“——易情!”正在此時,一個聲音遙遙地喊道。

聽了這話,小泥巴卻霎時如散架了一般,頹然跪落,寶術蛀噬內裏,此時的他宛如空殼,再無氣力乘勝追擊。他扭頭望去,卻看見文堅艱難地爬過來,身下拖著一道綢帶似的血痕。

文堅爬至小泥巴身邊,也不怕疼痛,輕輕握住了那由火焰組成的手。火焰在他手心裏跳躍,如嬌風暖日,不再滾燙。小泥巴第一回 見到他這樣的神色,不再冷漠、譏諷,而滿是震驚與恐懼。那一刻,他不再似個文府裏造出來的精巧偶人,而是真真切切的人。

“對不住,我失敗了……”小泥巴勉力支起身子,翻過身來,赧然一笑,眼裏滿是悲戚。“被你看到了我出糗的模樣。”

文堅搖頭,“說甚麽呢,你方才攆三神的樣子煞是威風。若在凡世,又得招攬一群女客來了。”

小泥巴望著他,懷戀又悲哀地道,“若我能再與你去一趟人間,那該多好。我口口聲聲說要上天磴,可最終只能止步於此。”

文堅落淚了,眼裏漫上朦朧的水汽。他搖搖頭,忽笨口拙舌了,半晌才說,“你沒有失敗。”

“我袖袋裏還有一小瓶療傷金津,一直不舍得用。我動不了了,你替我拿來罷。”小泥巴望著文堅的前襟,其上繁星似的灑著血點,笑了笑。

聞言,文堅困難地以肘支地,爬至他的那只斷手邊,摸索著袖袋,摸出一只釉彩瓶兒。爬回小泥巴身邊,他將其中的藥液餵予小泥巴。

小泥巴噙著金津,口齒不清地笑道,“你近前些,我有話與你說。”

文堅湊近了,小泥巴卻忽地傾身,唇印在他的唇上。金津淌入文堅口裏,像一道清涼晨風,漸漸浸潤腑臟。文堅舌撟不下,卻見小泥巴笑道:

“我想對你說的是……祝你身子長健!”

“……你!”文堅驚怒道,想將口裏的金津吐出來,可方才猝不及防,竟已先喉頭一顫,咽了下去。金津只有一瓶,小泥巴傷重,又如何是好?他心急如焚。

“別憂心,我見你身健,心便安了,傷也好得更快,說不準待會兒又能爬起來和你上天磴去了。”小泥巴打哈哈道,“對了,你去幫著拾整一下咱們的行裝罷。先前遭了福神那一出事,咱們的包袱布皆散了。”

文堅抹著嘴,臉燒得似炭火般紅而燙,正盼著有個由頭走開。聞言,果真一言不發地掉頭走了。療傷金津果然有效,不一會兒,他身上的傷便好了大半。

景霄天上滿目瘡痍,雲層幾被燒盡,文堅踩著殘餘的雲片,躍到燭陰殘骸跟前。巨龍的身軀已灰飛煙滅,只剩一條蜷在地上的小小赤蛇,只有巴掌大,可憐伶仃。文堅小心地摸了摸,已沒了生息。

文堅的心裏一片哀涼,仿佛有霜風拂過。他和燭陰之間雖有嫌隙,可總歸是同上天磴的夥伴。他取出手巾,小心地將燭陰屍首裹起藏好,然後拾撿散落的行囊,忙活了許久,終於返身至小泥巴面前。

可這回來一看,便叫文堅吃了一大驚。小泥巴血流滿襟,呼吸孱弱,蒼白的臉像冰雪似的,微笑著看著他,“能將我背上幾級天磴麽?我想瞧瞧師父曾在哪裏止步。”

文堅心驚肉跳,看出他是將死之相,顫抖著點頭,俯身輕輕負起小泥巴。斷去四體的身軀輕了許多,在他看來如一片鴻毛。小泥巴魂心幾近粉碎,眼瞳似將熄的燭火,漸而失去光芒。文堅忐忑不安,心如擂鼓,在天磴上行了幾級,只見一塊青黑石階上留著字痕:

“天穿。”

小泥巴見了,欣喜不已。在他看來,師父登天便如一個傳聞,縹緲不可及,而如今自己卻得以眼見。人間再無天穿道長屍骨,可她已在五重天上留痕。

文堅將他放在那級天磴上,小泥巴與那名字親昵地依偎在一起,仿佛正挨著師父的肩頭。

“文堅,謝謝你陪我走到這裏。”小泥巴咳著血,道。他壓下寶術的烈火,焰苗漸息,像明媚柔軟的花叢在身邊搖曳。他的兩眼一點點暗下來,失了光彩,如有黑夜降臨。

“不必謝。你說這些話,倒顯得我倆生分。”

文堅戰栗不已,摸了摸他的臉,卻覺漸漸地冷了,貼在胸膛上,也聽不見心跳聲,只聽得魂心紋裂的聲音,像春日裏的湖冰在碎裂。小泥巴如將雕秋葉,奄奄一息。

“對不住,我對你扯了謊。我坐不起來,更站不起了。往後的路,我走不得了……你若是覺得天磴難行,便回九重天去罷……和咱們當初一樣,做個快活的小星官,除除凡世鬼怪,念念書,習習字,再不必流血受難。”

文堅拼命搖頭。淚珠如豆,一粒粒墜在地上。沒有小泥巴的日子,怎會快活如初?

“文堅,你覺得人死了之後,會變成甚麽呢?”小泥巴說,聲音輕弱,像一道將斷的蛛絲。“小時候在天壇山上,三足烏和玉兔與我說,魂心碎去之人並無來世,只會變作螢火木石。”

“我不想知道,因為我不願你死。”文堅哽咽道。

小泥巴卻繼續說著。“我想當一縷清風,想做重霄上的埃塵……只要夠輕,便可與你扶搖而上,直至神霄。”

長空萬裏,涼風蕭條。他們如瀚海中的兩條游魚,即將被生死的浪潮拍散。文堅忽覺得孤獨,那是一種他在文府裏未曾體會到的孤單。他擁有了稀世珍寶,然而卻將要失去,心房裏的空寥感比他一無所有時更甚。

“文堅,我覺得生時如醒,死時如夢。死就像一場漫漫長夢。”小泥巴說著,目光在文堅身上流連。悲哀之情已散去了,他的眼裏只餘眷戀不舍。“我希望在那夢裏,我已上抵九霄,還能與你攜手。”

文堅淚流不止,忽聽得他喚道。

“……神君大人。”

這一聲仿佛在心門上輕輕一叩,瞬時讓文堅憶起曾在滎州時的故事。那時他尚為凡人,那時小泥巴仍在他左右,雖然不算十全十美,卻如一場美夢。他一怔,卻見小泥巴眼裏閃過狡黠的笑意。

小泥巴道:“在滎州時,你總被乞索兒這麽叫……若你真上了九霄,做了神官,那便將我安作你的廝兒罷。”

“廝兒怎麽能行?你會比我走得更遠!”文堅忽撕心裂肺地嘶吼出聲,“你曾說過的,你會做九霄之上的大司命!”

垂死的少年星官卻搖了搖頭,動作輕弱,似蜻蜓點水。他那秀麗的面龐變得灰白,仿佛失卻所有顏色,目光迷離游散,一如其神智。文堅仿佛能看到他的魂魄即將散了,將像飛鳥離巢一般脫出軀殼,而再也不回。

“你來代替我。”小泥巴道,慘白的臉龐上勉力露出一絲笑意,那笑容似雲開雨霽,如雲淡雪晴。“你來做那大司命。”

“我便……做你的影子,鞍前馬後我也不怕,”他的聲音漸弱,“只要能一直和你在一起……”

忽然間,其魂心猛然四分五裂,在一聲清脆爆響後化作齏粉。

軒轅劍重創了小泥巴魂心,他能支持到如今倒如奇跡。文堅大驚失色,慌忙用手收攏碎末,然而一陣寒風掠過,那碎屑如沙而起,隱入雲端不見,文堅拼盡全力,也只收得一小抔。

天磴上短暫地現出了“易情”二字,與“天穿”的名字緊靠,然而因受軒轅劍創之故,其魂魄、神識、存世的證據皆被湮滅,那名字很快冰散瓦解,這意味著天地間再無“易情”其人。

文堅怔怔地坐著,看著眼前的身軀如灰散去。那端秀的形容像蠟一般熔毀,轉眼之間流散得幹幹凈凈,仿佛不曾存在過。

只有手心的一點魂心殘末提醒著他,他曾有一知交與友人。

文堅低頭望去,只見九州山水明秀,寥廓廣袤,他分明在那處居留已久,此時卻覺得那裏格外陌生。小泥巴已不存在於任何地方了,再無人會記得其人,除了他自己。那些關於昔日年歲的回憶再也無人見證,哀傷猶如巨大的長鋸,將文堅心房碾碎。

忽然間,文堅大吼出聲,像困獸一般用力捶著雲片,似想沖撞一個看不見的牢籠。

再無人會記得曾有一少年在天壇山上習道,於滎州鑄得神跡,步上中天,成為誅邪斬厄的星官,替黎民除妖解難,卻仍不知足,決心上行天磴,解世間荒年之困。

也再無一人會記得——那少年曾披霜冒雪,歷盡千磨萬難,忍受劍刺斧鑿之苦,吞飲沸鐵之痛,終止步五重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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